三皇五帝说
说到中国历史,许多人都要从“三皇五帝”开始,这好象是个常识问题了。我们苗族中的读书人也是这样,但心情却稍稍不同。一些人以为这是汉族的事,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管它做甚么?另一些人读了一点历史,隐约知道什么黄帝擒杀蚩尤呀,迁三苗于三危呀,禹征三苗呀等,似乎都与苗族有关,于是便以为三皇五帝时代是苗族最倒霉的时代。这不,《三苗网》前两天就转发了一篇题为《三皇五帝时代苗族的血泪史》的博文。个人有个毛病,凡事总想抛根问底,绝不人云亦云。所以依我的性子就先得问:“三皇五帝”是怎么回事?它的根底是什么?跟苗族果然有瓜葛吗?如果仅同华盛顿当美国第一任总统一般的与苗族毫无关联,当然就不会去理它了。 首先我要说“三皇五帝”与苗族的确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所谓黄帝擒杀蚩尤的事实并不存在,这我已在《黄帝是怎样炼成的》那文中详细论证了。还有什么舜迁三苗、禹征三苗也都子虚乌有。只有“遏绝苗民,无世在下”是真的,但那是被人“遏绝”的,而“三皇五帝”都是神啊,被“遏绝”这一次就够了。那么“三皇五帝”跟苗族的关系是怎样的呢?与“三皇五帝”有关的有两个人物:伏羲、女娲(这我们以下再说)。这是苗族隆祠的祖先神,也就是在洪水中成婚的那对兄妹。而伏羲又是八卦的发明者。尽管伏羲只是一个传说中的神话人物,但八卦这种图形却是真的,而八卦其实是属于文字范畴的。东部苗族常用nianl ndeud nianl kangt来表示知书识字的意思。其中ndeud指文字,kangt就是卦。从这个角度言,“三皇五帝”时代不仅不是苗族的血泪史,而且是苗族的辉煌时代。正是那时代苗族的祖先发明宗教、刑法、历法、文字、八卦、医药、冶铜、兵器的朝代。我们应该摆脱那种总是悲悲切切的心态。 三皇五帝的由来 现在我们考察一下“三皇五帝”是怎么来的。首先肯定一条,孔子、墨子直到孟子的时代“三皇五帝”都没有出现。《墨子》书中反复提到的只是“三代圣王”。而“三代”便是夏商周。夏又是包括尧舜禹在内的。也就是说直到那时最有名的“大师”都还不知道有“三皇五帝”。战国末年的《荀子》书中出现了“五帝”、“三王”: 诰誓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五霸。(《荀子·大略》) 《庄子》书里有几处提到“三皇五帝”或“五帝三王”: 古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仪法度其犹柤梨桔柚耶?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天运》) 老聃曰:“三王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而不哭……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情,中堕四时之施。”(《同上》) 出现得最多的还是《吕氏春秋》: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成而弗有,万物皆被其泽,得其利而不知其所始,此三皇五帝之德也。(《贵公》) 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故事莫功焉。(《先己》) 夫取于众,此三皇五帝之所以大立功名也。(《用众》) 上称三皇五帝之业以愉其意,下称五伯名士之谋以信其事。(《禁塞》) 夫精,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应同》) 今夫惑者,非知反性命之情,其次非知观于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则奚自知其世之不可也?奚自知其身之不逮也?(《谨听》) 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孝行》) 五帝三皇之君民也下固不过毕力竭智也。(《无躬》) 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爱利以安之,忠信以导之……故民于其上者……若五种之于地也,必应其类,而蕃息于百倍,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适威》) 从上面的引述,我们可以看到,“三皇五帝”战国时代可以只称“五帝”,或“三王”若“三皇”,或合称“三王五帝”,“五帝三王”,“五帝三皇”,前后顺序很随意。究竟都有哪“五帝”?哪“三皇”或哪“三王”他们也并不关心。《吕氏春秋》十二纪里的确有五位“帝”。他们是:春季木帝太皞,其色青。高诱注解说是“伏羲氏以木德王天下之号。”夏季火炎帝,其色赤。中央土黄帝,其色黄。秋季金帝少皞(名挚),其色白。冬季水帝颛顼,其色黑。《庄子》及《吕氏》其余各篇中的“五帝”是否就是十二纪中的这“五帝”,不得而知。秦始皇削平六国后“三皇”也有了着落。《秦始皇本纪》说,始皇下令议帝号,丞相王绾、御使大夫冯劫、廷尉李斯奏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群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但上面各书提到的“三皇”若“三王”是否就是这天皇、地皇、泰皇呢?同样不得而知。 总之,“三皇五帝”源自战国后期,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按《吕氏》十二纪的说法,五帝又同时是天上的五颗星,东方太皞是木星或称岁星,南方炎帝是火星,中央黄帝是土星,西方少皞是金星,北方颛顼是水星。这样的“三皇五帝”与苗族的“血泪史”并没有什么关系。 汉代后三皇五帝 进入汉代,汉高帝、惠帝、文帝、景帝之世都没人提起“三皇”。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以《五帝本纪》开头。但“五帝”的顺序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跟《吕氏春秋》十二纪的“五帝”重合的只有黄帝和颛顼,而且《吕氏》的五帝都是天神,是天上的五颗星,而《史记》的五帝都被拉到地上来了,且把三皇甩掉。 汉武帝之前,代之而起的是“二皇”。淮南王刘安及门人编了一部书叫《淮南子》,其中《原道训》说:“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是故能天运地滞,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兴万物终始。”《精神训》说:“古未有天地之时,惟象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澒蒙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杂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缪称训》也提到二皇:“昔二皇,凤皇至于庭,三代到乎门。周室至乎泽。……德弥精,所到弥近。”前一“二皇”与“二神”都是神,后一“二皇”与周室相提并论,自是“人”。 《淮南子》以道家者言为主旨,汉武帝实行“罢绌百家,独尊儒术”,所以“二皇”就不时髦了。不过,这时的所谓儒已经不是孔子时代的儒,而是董仲舒的儒。董仲舒也写了一部大书叫《春秋繁露》,其中设计了一种“三统”说,里面也有“三王五帝”外加“九皇”。但其“三王五帝”与战国时代的“三皇五帝”已有重大区别,然而更“严密”、更“实用”。他的那些话不大好理解,这儿不具引,只简单介绍一下其内容。他认为每当有一个新的朝代诞生,都要“改制”。首先是历法的建制要改。古代历法有建子、建丑、建寅三种建制。他说新朝代代替旧朝代,如果上一代用的是建寅,那新一代就用前面的建丑;如果上一代是建丑,那么新一代便用建子;如果是建子呢,新一代就用建寅。总之,就在这三种建制内打转。用他的话来说称“逆数三而复。”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呢,是君主的称号,新一代连同上一代及更上一代共三代均称“王”,所以也就有“三王”。超过这三代的,从上推第四代起至第八代则称“帝”,一共也是“五帝”。超过第八代是第九代,称“皇”,是为“九皇”。皇再往上推就成“民”即普通人了。对那些有王、帝、皇称号的人的后代分别给予不同的待遇。“王”的后代封以大国,“帝”的后代封以小国,“皇”的后代只能做个“附庸”。用他的话说就是“远者号尊而地小,近者号卑而地大,亲疏之义也。”有了这么一套严密的制度,君主死后,谁该称“王”、称“帝”还是“皇”,都清清楚楚,他的后代可封多大地盘也都可依规而行,所以很为“实用”。 汉武帝还对“方士”非常迷信。有一个叫谬忌的人给武帝上了一道奏折,说:“天神贵者泰一,泰一佐曰五帝。”请求皇帝批准建造一座祭祀泰一的祭坛。武帝就让臣下如法建造。接着有人又上书:“古者天子三年一用太牢,祠三一:天一、地一、泰一。”汉武帝又准奏,让太祝领祀于泰一坛上。于是在“五帝”之上又有了“三一”,而泰一最贵,与秦始皇时的“三皇”“泰皇最贵”仅一字之差。然而“泰一”虽然流行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三一五帝”终没有被后世采认。 到西汉末年,“三皇五帝”又重新浮出水面。这是因为王莽要当皇帝,但又不是以武力推翻的方式,所以要找一个理论根据。董仲舒的“三统”说被他看中了,便找来一个叫姚恂的人作为黄帝后,封为“初睦侯”;梁護为少昊后,封脩远伯;刘歆为颛顼后,封祁烈伯,王千为帝喾后,封功隆公;刘垒为帝尧后,封伊休侯;妫昌为虞舜后,封始睦侯;姒丰为夏后,封章功侯;孔弘为殷后,封章昭侯;姬党为周后,封章平公;刘婴为汉后,封定安公。一共封了十代,加上他自己是十一代。从黄帝那一代算起,恰好构成三皇、五帝、三王!最远的三代封伯,其次五代封侯,他上面的两代封公。正符合董仲舒“远者号尊而地小,近者号卑而地大,亲疏之义也。”的旨趣。帝尧是刘邦之祖,属“火德”,帝舜是王莽之祖,属土德;帝尧禅位于帝舜,刘家也应该禅位给王家。火当生土,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人力岂可违戾? 新莽地皇三年,霸桥失火给烧掉了,这本事一次事故,但王莽却当做上天要让新莽兴盛的吉兆。他下了一道诏书说:“夫三皇象春,五帝象夏,三王象秋,五伯象冬。伯者继空续乏以成历数,故其道驳。……乃二月癸巳之夜,甲午之辰,火烧霸桥,从东方西行至甲午夕,桥尽火灭。……其明日即乙未,立春之日也。予以神明圣祖黄虞遗统受命,至于地皇四年为十五年,正以三年终冬。绝灭霸驳之桥,欲以兴盛新室,统壹长存之道也。”这样“三皇五帝”又借王莽的这道诏书而恢复了生机。而且“三皇五帝”并不随王莽的皇帝梦碎而结束,反而真的发扬光大了。本来秦始皇时代的“天皇、地皇、泰皇”究竟是何种神圣,人们并不知其详,到这时却明晰起来了,只是把“泰皇”改成了“人皇”而已。有一本叫《春秋纬》的说,自开辟到获麟二百二十七万六千岁。分为十纪,每纪为二十六万七千年。“三皇”所占的那一纪就是第一纪,称九头纪。那里面这么说: 天地初立,有天皇氏十二头,淡泊无所施为而俗自化。木德王。岁起摄提,兄弟十二人,各立一万八千岁。 地皇十一头,火德王,一姓十一人,兴于熊耳龙门等山,亦各万八千岁。 人皇九头,趁云车,驾六羽,出谷口,分长九州……合四万五千六百年。 这“三皇”还有其他许多说法,他们的日子到了这时真个是蒸蒸日上的了。就连张衡也要怪司马迁当初不该把他们撇下呢。 可是这三位“皇”都有一个大缺点,他们的生活虽然过得很滋润,但没有什么发明,没有对人民立下什么大功。而人民想要的“皇”是应该有大的功业的。于是不得不作补充和调整,所以接着就有了: 三皇:虙戲、燧人、神农。 虙者,别也,变也。戲者獻也,法也。虙戲始别八卦以变天下。天下法则咸服贡献,故曰虙戲也。燧人始钻木取火,炮生为熟,令人无复腹疾,有异于禽兽,遂天下之意,故曰燧人也。神农,神者信也;农者浓也,始作耒耜,教民耕种,美其衣食,德浓厚如神,故为神农也。(《礼纬含文嘉》) 伏羲、女娲、神农是三皇也。(《春秋纬运斗枢》) 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也。或曰,伏羲、神农、祝融也。(《白虎通德论》) 郑玄更立一套主张: 德合北辰者皆称“皇”。运斗枢,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也。德合五帝座星者称“帝”,则黄帝、金天氏、高阳氏、高辛氏、陶唐氏、有虞氏是也。实六人而称五者,以其俱合五帝座星也。 对伏羲与神农称“皇”,分歧不大,但对燧人、女娲、祝融三人的“皇”号有人却不大服气,因为他们的名字只在子书中出现,尤其祝融,充其量是个部长级的官员,分量明显不足。而郑玄的“五帝”其实是六帝,多出一帝,于是就有人把他拉出来,放到“皇”位中去,代替女娲与祝融。这样就构成另一套“三皇五帝”了:三皇,伏羲、神农、黄帝;五帝,少昊、颛顼、高辛、唐、虞。各大欢喜。伪孔安国《尚书传序》就是这样做的:“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到晋代的皇甫谧《帝王世纪》便直接说:“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少昊、高阳、高辛、唐、虞为五帝。”又过几百年,到唐朝天宝年间,举行祭祀“三皇五帝”的大典,用的就是最后这一说。纷扰千年的“三皇五帝”的最佳人选终于尘埃落地。 结语 以上便是“三皇五帝”的来龙去脉。“三皇五帝”或“三皇五帝时代”,诚然并不是一桩切实的历史事实,但我们没有必要去嘲笑或挖苦古人,更不要去搞那些愚蠢的“引申”。相反,我们看到,其中的伏羲女娲正是苗族至今隆祀的祖神,也就是那对洪水兄妹。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凌纯声和芮逸夫在湘西做民族学调查所取得的一项重大收获。闻一多先生对此做了进一步研究之后,伏羲女娲与苗族之间的关系便铁定而无人可以推翻。这无论如何都说明苗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巨大影响。伏羲是八卦的发明者。八卦就是现在的二进制数的一种表达方式。《易》第一次把哲学和数学联系在一起。易的一个意义是变化。怎么变?通过阴爻和阳爻的交变,即现在所谓“数字化”,来实现。如果我们感知的某种变化可以通过数字化的变化来描写,它就不再神秘。否则便是“阴阳不测”,而“阴阳不测之谓神。” |